清明和重陽,都是大自然盛衰轉捩的節點,引起對生死、對盛衰的感通和感悟,因而最富有生命意識。從深層文化內涵看,清明蘊涵著如何對待生死的哲學,重陽蘊涵著如何對待衰老的哲學。
從辟邪到祈壽
重陽節俗始於漢朝,成於魏晉。南朝·梁·吳均的《續齊諧記》寫道:東漢時汝南桓景跟隨費長房學習。有天費長房告訴桓景:九月九日你家有災,你趕快回去,讓家人盛茱萸在絳囊中系在手臂上,登高,飲菊花酒,可以免禍。桓景一家照辦。到晚上返家,見雞犬牛羊全都暴死。此後每到九月九日,人們都登高,飲菊花酒,佩茱萸,成為節俗。這當然只是古老的傳說,但它反映出:重陽節最早的動因是出於驅災辟邪的祈願。
九月九日已是深秋,已處“秋冬交”,是氣候的轉折點。從數字和陰陽來說,九是最大的陽數,又兩九相重,稱為重九、重陽,陽氣達到極點。而陽極必變,在陰陽轉化之際,未知的災禍易乘機侵入,所以要有驅災避禍的舉措。在古代條件下,先輩只能用時令的天然植物來防病避疫。就像端午用艾和菖蒲一樣,重陽主要用茱萸和菊花。
茱萸是茴香科落葉小喬木,香氣濃郁,有驅蟲除溼逐風邪,治寒熱,消積食,利五臟等功用。所以晉代人已用它製成香囊佩戴,認為可以驅邪辟災,抵禦初寒,被稱為“辟邪翁”,成為重陽節的吉祥物之一。至唐代,已由單純藥用增加上裝飾美容、寄託離情、祝頌延年益壽等含義。王維《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》:“遙知兄弟登高處,遍插茱萸少一人。”就反映出茱萸在唐代重陽節俗中的重要地位。
菊花是多年生草木植物,素有明目解毒、清熱祛風的功效,被視為長壽的吉祥花,稱為“延齡客”。屈原《離騷》就有“夕餐秋菊之落英”的詩句,而最著名的“菊友”“菊迷”“菊痴”是晉代的陶淵明。他不為五斗米折腰,辭官後在廬山下過著田園生活,開闢了個菊花園,種菊成了最大的嗜好。“採菊東籬下,悠然見南山”成了他的人格寫照和後人賞菊的理想意境。南朝梁代昭明太子蕭統《陶淵明傳》記述“白衣送酒”的故事:有一年過重陽節,陶淵明沒有酒喝,便“出宅邊菊叢中坐,久之,滿手把菊”,恰好江州刺史王弘派遣身穿白衣的家丁送酒來,陶淵明“即便就酌,醉而歸”。每逢秋日菊花盛開時,親朋常到他家做客賞菊。他就燒菊茶款待親朋,大家走時還採菊相送,“今日送走西方客,明日又接東方朋”,來賞菊者川流不息。他灌園澆菊時,自語祝願道:“菊花如我心,九月九日開;客人知我意,重陽一日來。”果然,到九月九日,含苞欲放的菊花爭奇鬥妍地盛開了,客人們也都在那天來了,望著五彩繽紛、芳香四溢的滿園菊花,吟詩作賦,都誇菊花有情,不負陶公心。親朋好友相約,年年重陽來賞菊,重陽賞菊的習俗由此盛興。
登高是重陽節最古老最基礎的節俗。最高的是天,登高可以靠近天,便於溝通天人。
在桓景的故事裡,登高是為了消禍避災,這是這項民俗最初始的核心,隨著文明的發展,辟邪避災的色彩逐漸淡化,求愉悅和祈增壽的主題越來越濃。在中秋節祈願“圓”,團圓,圓滿;在重陽節祈願“高”,百事高,步步高。“高”在年齡上就是“高齡”“高壽”,與“九”——“久”,長久,都含有祈壽的意蘊,是老人的最大心願。
“高”與“糕”同音,就像以月餅的“圓”象徵團圓一樣,重陽節以“糕”象徵“高”,在某種意義中充當登高的心理替代。宋代以降重陽糕的花色品種日益繁富,有在糕上插菊花或剪菊彩裝飾,有在糕上插紙旗以代插朱萸。糕上插重陽旗可以引起在野外的感覺,成為重陽糕的標識。中秋節和重陽節一餅一糕原可比美,現在重陽糕應當迎頭趕上。
從惜秋到勝春
在天人合一宇宙觀的影響下,中國人總是把人的生命與大自然的生命聯絡在一起,潮漲潮退,花開葉落,都會引發生命的顫動,盛衰的感喟。古人把從初春到暮秋視為生命由盛到衰的過程,初春是青春勃發,暮秋是行將衰枯,秋心為愁。愁什麼呢?各人自有各人的心事,作為文化群體的共有心事是盛衰憂思。
如果說清明節是“踏青”迎春,重陽節則是“辭青”送秋了。以什麼心態送秋,以什麼情調詠重陽呢?中國文人從悲秋中掙脫出來,抖擻起精神,強調重陽的另外一面,在人生的征途上繼續登高,珍惜最後一抹夕陽,與黃菊、紅葉共抗寒霜。
經歷了豔春和炎夏,到重陽,秋高氣爽,天宇朗徹,猶如上了年紀之人,閱歷了人生,神清氣定。面臨冉冉將至的肅冬,重陽珍惜生機,珍惜生命:入冬前再次呈現大自然的生機,“不似春光,勝似春光”,垂暮前再度釋放生命的輝煌,“莫道桑榆晚,紅霞正滿天”,這成為主旋律,在重陽詩詞中不斷奏出。與此種心態相融通,除登高和賞菊之外,夕陽紅和紅葉也成為重陽詩重要的意像。
晚唐詩人李商隱“向晚意不適,驅車登古原”——長安城南地勢較高的樂遊原(這正是重陽登高之處),慨嘆道:“夕陽無限好,只是近黃昏”。以落暉寄寓人生遲暮垂老的傷感,憾恨綿綿。同時的詩人杜牧的《九日齊山登高》則反其恨而達觀:
江涵秋影雁初飛,與客攜壺上翠微。
塵世難逢開口笑,菊花須插滿頭歸。
但將酩酊酬佳節,不作登臨恨落暉。
古往今來只如此,牛山何必獨沾衣。
《晏子春秋》載:“(齊)景公遊於牛山,北臨其國城(臨淄)而流涕曰:‘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!’”留戀都城,懼死而淚下沾衣,與李商隱的《樂遊原》同調。杜牧一併反其調:不但“牛山何必獨沾衣”,而且“不作登臨恨落暉”,而是要“菊花須插満頭歸”。後人主張可將李商隱的那兩句名句顛倒過來:“雖是近黃昏,夕陽無限好!”這也就是“莫道桑榆晚,為霞正滿天”——夕陽紅。
辭卻遲暮的傷感再看暮秋重陽,景色也就煥然一新。韓琦《重九會光化二園》說:“誰言秋色不如春,及到重陽景自新”。這已是毛澤東“不似春光勝似春光”的前奏。
對菊花,國人歷來有特殊的感通,最重要的是:傲霜鬥寒,不畏逆境。“菊殘猶有傲霜枝”。蘇軾《和己酉九月九日》說得更充分:
今日我重九,誰謂秋冬交。
黃花與我期,草中實後凋。
香餘白露幹,色映青松高
……
夕英幸可掇,繼此木蘭朝。
古人云:歲寒而知松柏之後凋。在蘇軾看來,草中後凋之菊花,其玉骨仙肌堪與青松試比高,掇食其落英可承屈原之高潔。
其次的感通是:人淡如菊,晚節自香。韓琦《九日水閣》說得好:
雖慚老圃秋容淡,且看黃花晚節香。
賞菊簪菊食菊之俗逐漸盛過佩插茱萸的古俗,至今猶盛。許多城市在重陽節舉辦菊展、“賽菊會”。悠閒的老人或東籬採菊,或淺酌對菊,安享“黃菊清樽更晚暉”的樂趣。親友互贈菊花菊茶菊酒,祝賀人如秋菊老當益壯。凡此種種都在尊老敬賢為仁者壽,祝願老人在秋肅裡頤養天年。
登高健身爽神,延年益壽。登高何所見?紅葉染乾坤。賞紅葉很適合老人心境。遙岑遠目,層林好像喝了醇厚的美酒,在夕陽晚霞映照下,萬紫千紅,如火如燒。紅葉雖不在春天與群芳爭豔,卻在重陽霜秋呈現勁姿神韻,依然流丹溢彩,芳菲凝定,旖旎壯觀。“霜葉紅於二月花”深契老人心境。這正是:“只言春色能嬌物,不道秋霜更媚人”。開闢賞紅葉的旅遊專線是很有文化品位的。
敬老節兼父親節
隨著世界人口老齡化,倡導尊老敬老需要設立老人節,聯合國的做法值得我們體味:它不是把某強勢文化的老人節指定為“世界的”老人節要各國追隨;1982年第36屆聯合國大會第20號決議提出,建議各成員國政府自己確定一個日子為自己國家的“老人節”。尊重各國的不同文化的選擇,從而各國有各國自己文化個性的老人節:美國是9月的第一個禮拜日、日本是9月15日、韓國是5月8日、智利是10月15日……不強求“一體化”,這是成功的範例。1989年,我國政府決定以本來就蘊含著惜老敬老內涵的重陽節為中國敬老節(老人節),使這一傳統佳節又增添了新的內涵。這是發展傳統節日和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範例。
最近中宣部等中央七部委《關於深化“我們的節日”主題活動的方案》說:重陽節應突出“敬老孝親的主題”。重陽節是中華敬老節,可以同時是中華父親節。中華民族講究“老吾老以及人之老”,從敬自己的老人開始,把愛心推及敬別人的老人。重陽節敬老,應從敬自己的父、祖輩開始,每個人、每個家庭都參與,這樣,敬老節才不致蹈空。古人以奇數為陽數,偶數為陰數;天為陽,地為陰;男為陽,女為陰。九是最大的陽數。“重陽”陽氣最盛,也適宜作父親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