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學東:好作品不是計劃出來的
朱學東:好作品不是計劃出來的
近日,廣電總局的一位官員向媒體透露,目前電視劇產量過剩令人憂心,廣電總局不久將提出減少產量、推出精品的發展要求。
對於我這樣在開關電視之間糾結憤怒的孩子家長來說,一瞬間彷彿見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。
如今的熒屏上,到處都充斥著暴戾、慾望和無窮的心機,以及對歷史的任意塗抹,連公共頻道的少兒節目和專門的卡通頻道都不例外。
電視劇、電視節目、電影是流行文化的重要部分,有大量觀眾,它們如何成為精品,還真是所有觀眾都關心的問題。
我和家人都擔心電視對孩子的不良影響。每每發現孩子看的動畫片、電視劇實在不適合未成年人, 就斷然關電視,常常引發與孩子的緊張關係,恨不得砸爛電視。在中國影視分級制度缺位的情況下,作為家長,我自然希望多出精品,希望尚未有健全判斷力的孩子 在熒屏上接觸到的,更多是正品精品。
不過,理性告訴我,這根救命稻草不過是一種幻覺。
有關多出精品的行政要求提了很多年,不斷重複下,我也少見到真正稱得上精品的文藝作品。因為精品根本就是外在的計劃要求不出來的。
歷史上,那些流傳於世的精品經典,其誕生,或是對信仰的執著,或是源於自由的心靈和對人性中美好一面的歌頌。在黑暗時代也常有精品傳世,那是創造者內心對信仰的堅執。啟蒙以來,尤其是開放時代,精品大多產生於那些解放了的人性和自由的心靈。
但從古到今,總有人渴望扮演救世主和普羅米修斯式的英雄。在不同的時代,這種幽靈常常化為不 同的身份,企圖管理社會的精神生活,加爾文的宗教法庭、道德法庭、精英專制、計劃生產、按需訂製等等,至今猶遺響不絕。但雷蒙·阿隆告訴我們:普羅米修斯 式的野心常常是極權主義的根源之一。
其實,人類走出黑暗時代後,價值觀走向多元。如同既有森森古木,也有參天大樹,還有雜草灌 木、殘枝枯葉,才能成林一樣,文藝作品無論是精品,還是正品、次品,抑或是無用之品,甚至垃圾,只要不違法,都很正常。雖然有人會在情感上很難接受與自己 價值觀相左的作品,但這也是市場和人性自由選擇的結果。沒有垃圾次品無用之品,就不會有精品傳世經典。它們本來就是一母同胞。這才是正常的社會。
看看我們周遭,功利主義早已浸淫社會各個階層以及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,在利己主義的冰水前, 原本信仰已動搖的人,心靈迅速失守,只留下了利益驅動。當這種變化遭遇計劃生產管理方式的餘緒,兩者合流,在具體專案上,很容易最終淪為政治正確搭臺,一 部分人利益唱戲。從此精神生活上只有即期利益,再無精品。不恰當地干預,自難辭其咎。因為所有產品都敲上了許可的印鑑。
對於創作者來說,非市場行為和市場的干預或許不可避免,但這些都不應成為生產的產品淪為次品 和垃圾的理由。即便在蘇聯時代,那些偉大的作者編劇導演們,他們遭遇的磨難世所公認,但他們中許多人構建起了自己強大而安靜的內心世界,來對抗黑暗的社 會,創作出了許多流傳於世的偉大作品。
自守是一種艱難的選擇。對歷史和未來常懷敬畏之心,在時代允許的空間裡,用時代允許的表達方式表達自己的情感和對社會的關懷,不作惡,不比爛,即便是在螺螄殼裡也要做出道場來。雖然多少有些犬儒,也未必做得出精品,但起碼也是一種負責任的態度。
朱學東:我們怎麼變得輸不起了?
新學期要開始了,我的孩子要升小學四年級了。周圍的朋友早已不斷地向我們灌輸小升初的經驗教訓。北京的小升初是個不亞於滑鐵盧的大戰役。我們不得不為孩子上什麼樣的中學開始糾結了。我一輩子生活在農村的父親從沒有過這樣的糾結。
“沒什麼,好好考就行,大不了回家跟我種田打魚。”父親當年送我參加高考時,恬淡平靜地鼓勵我,如平常一樣。從我父親的平常心,到我開始糾結在孩子輸不起的功利心,這是一個家庭心態和價值觀的蛻變,也是這個社會及其價值觀蛻變的一個側影。
這種變化,不妨看作是許多人越來越有夢想有追求。但另一方面,我們沒有了平常心,變得輸不 起,這是正常社會的一劑毒藥,最終可能帶來思想行為的扭曲,直至整個社會生活發生變異扭曲。相較我父親的時代,如今的社會開放度和物質精神財富遠較彼時不 知豐富繁榮了多少倍,但卻處處讓人感受到了壓抑和緊張。無論小升初的輸不起,還是競技體育場上的輸不起,乃至其他諸多領域中的不能輸,這都是價值觀和社會 現實擠壓所致。
其實我們曾經有過輸得起的時代。
從1980年代改革的理想主義時代,中國掙脫舊體制的桎梏,從封閉走向開放,到處充滿著粗鄙 卻又旺盛的生命力。那個時候,即期的功利主義價值觀還沒有主宰這個社會,考不上大學,回家務農或到鄉鎮企業打工也很正常。延續到90年代,中國從計劃經濟 轉向市場經濟,我那些回鄉的同學,大多數成了當地社會的中堅力量,就是在這一次的社會轉型開放中實現的。這是當代中國第一次真正可以“從頭再來”“野蠻生 長”的時代。
1990年代後期,中國開始融入世界潮流,在技術進步和美元資本的支援下,以網際網路為基礎的 資訊傳播產業在中國實現了飛速發展,在傳統政商力量沒有反應過來之前,它們已經形成了龐大的產業,並引發了社會結構的變化。失敗了重頭再來在這個領域更是 稀鬆平常。開放性和自由選擇是這一次偉大變革成功的基礎。
退一步海闊天空,也必得有大海和天空可退。歷史告訴我們,一個輸得起的社會,一定是一個高度 開放的社會。只有在開放社會中,資源才能實現自由流動,才有自由選擇的空間和機會,實現其內在價值。哪怕遭遇失敗,還可以選擇重頭再來。輸掉一場戰役,不 至於輸掉全部,更不等於輸掉人生和尊嚴。
某種意義上,輸得起其實也是個體和社會的試錯過程。一個允許試錯的社會才能葆有活力,不斷向上,也才可能成為一個正常的社會。
依靠行政力量和壟斷地位積聚控制資源,最終勢必導致社會重蹈封閉舊轍,其他機體失去活力,社 會失去提供選擇機會的能力。大樹底下寸草不生,結果必定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,最終輸不起的,不僅僅是個體,輸掉的還有整個社會的未來。只有在開放社會中, 才能養育社會大眾的平常心,最終切掉這些年如蛆附骨的即期的功利主義價值觀,走向常態的社會。
朱學東:花費大就該不回家過年嗎?
春節又快到了,媒體上有關買票賣票的搶票外掛新聞正引發激烈爭議。在看似熱鬧的新聞裡,我們讀得出這個時代遊子的酸甜苦辣,讀得出這個社會發展不平衡帶來的心酸悽惶。
社會開放允許流動以來,春節一直是中國社會生活中最大規模的規律性人口遷移。那短暫的時間裡,絡繹於途的人群川流不息,猶如候鳥一般。無論那些功成名就者,還是遠離故鄉依舊在掙扎奮鬥者,這個時候,都會選擇回家與親人團聚。
但並不是每個人的回家之路都是順暢的,更多人的回家之路充滿了坎坷波折。
於是,經常有一些理性的學者和官員呼籲分時休假減輕春運壓力,或者呼籲人們留在工作地過年,認為春節回家是一種不經濟的行為。確實,在經濟理性看來,春節回家,且不說往返一票之難購,拖家帶口,千里迢迢,所花不菲,只為幾天時間的相聚,確實不經濟。
但呼籲者們常常有意無意忘記,人不僅有經濟理性,還有感性情感。在絕大多數人的內心深處,還有比經濟利益判斷更為重要的價值判斷。掙扎奮鬥不就是為了更好地生活,為了親人能夠團聚一訴衷腸嘛。
雖然社會生活已快速地被理性和功利主義佔領,許多古老的傳統冰雪消融,春節也變味了許多,但至今春節仍然是一年中最具中國傳統色彩的節日,是代際血親之間情感交流最難得也是儀式感最隆重的時候,祖先要祭拜,親人要團聚,工作要盤點,辛勞要鬆懈,舊賬要清結,這樣才能迎接新的一年。正所謂辭舊迎新。
所以,過年回家,只是遊子一年辛勞後的自覺選擇。但在人生的道路上,卻年復一年地重複上演。
“我一直在回家的路上,尋找父親的老宅子。”德國浪漫詩人諾瓦利斯的吟唱,多少可以借用來表達我們的鄉愁,對故鄉,對親人的愛和懷想。
如今交通便利了許多,我的經濟條件也有所改善,回家探親次數多了許多。平時,在異鄉的都市裡,在日常生活的閒暇,在燈紅酒綠的喧鬧後,我也努力透過筆觸,尋找自己回家的路和童年的記憶。
雖說回家的時間方式都有了許多新的變化,但每年春節我依然像大多數在外地生活工作的人一樣,選擇回家探望父母兄弟。沒有物理意義上的遷徙團聚,心裡就一直會空空落落,難以安生。
畢竟,回家是我們的價值判斷。在它的面前,一切經濟理性瞬間崩塌……
在我青澀的歲月裡,模仿著哼唱約翰•丹佛的《村路帶我回家》時,我更多隻是認為歌曲的旋律動人,那異國情調的歌詞,並沒有真正打動我。但走過許多地方,頭髮斑白之後,我才真正明白,無論是異國情調,還是故鄉風物,所吟唱的,都是來自故鄉土地烙在人類心底的情感,當它的清唱來臨,無論我們走到哪裡,無論天涯海角,它執著的聲音,都在提醒我們:“那裡的生命年代久遠,比樹木古老,比群山年輕,像和風一樣慢慢生長……”
老人舊屋,中國人謂之福氣。有家可回,在這個時代,也是一種福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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