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地圖上看,恩施在湖北以西的更西,像一根鑽頭,鑽到了湖南和重慶的腹部,或者像一隻靈巧的觸角,腳踩在荊楚,而頭已探出身外老遠老遠;他的三面都不是湖北。也就是說,他並沒有完全浸泡在荊楚風中,倒像個另類,有一種脫籠之鵠的感覺。他雖然與湖南和重慶交織一片,但他也不是湖南,更不是重慶。這地方要他不奇也不行。
奇地產異俗,譬如此地的摔碗酒。
恩施土家族的摔碗酒,我見識多年也摔過幾回碗,卻無法參透其中奧妙,頗有敬畏,幾番思量,不敢下筆。想想吧,你被邀請去一個筵席上做客,本是彬彬有禮之事,賓主相見甚歡,大家推杯換盞,長幼尊卑有序,敬酒吃酒,無不禮數到堂,怎奈一陣猛烈的砸碗聲,尖銳的瓷片四處亂飛,人皆驚惶,心臟無力承受,血壓嘣嘣暴漲。這頓飯吃的!
吃飯在鄂西有些地方如神農架叫呼飯,而巴東叫逮飯。都是很火急很暴烈的樣子,連呼帶逮,再砸幾個碗也就順理成章,不足為奇。
但再一細想,也覺不對,咋能把自己喝酒的碗給摔碎了,再找主人要新碗的呢?任何人,不管是南方北方,中國外國,假如你在人家裡做客,必須對餐具輕拿輕放,符合起碼的禮節教養。那年月,誰都知道,破損了的碗是不會輕易扔的,還得請鋦匠師傅鋦補。就算是大戶人家也要厲行節簡,沒有鋪張到可以拿一疊碗來讓你砸個滿堂彩。
但恩施就是這規矩,喝頓酒,貼了酒肉飯菜還要歡迎你把咱家碗摔個七零八落,然後走人。好沒道理!
摔碗酒說是起源於周朝。按本地的講法,與土家族的英雄先人巴蔓子有關,當年巴蔓子將軍因國內有難,去楚國搬救兵,楚國要求巴國給三座城。楚兵解救巴國後,楚使請巴國割讓城池,巴蔓子不忍割自己國家的城,遂割下自己的頭換取城池。重了信譽,保了國家。“將吾頭往謝之,城不可得也!”而在割頭之前,喝酒後摔碎碗,再拔劍自刎。這種大義人,天下少見,想想也夠悲壯的。後人為紀念他,摔些酒碗也是學他的豪氣,學他的作派,學他的捨身取義,學他的決絕篤誠。
這只是一種傳說,要將自己的摔碗與歷史英雄聯絡起來,壯膽是主要原因。也應了一句老話:喝酒喝的是氣氛。但凡喝酒之人,都愛賭酒鬧酒。逞了一時英雄,再多的酒倒入肚中,都不見蹤影,只是苦了胃囊。最直觀的豪情當然是將喝乾的空碗摔了,以求結局響亮。叭!這一聲,聲、色、形都到了高潮,戛然而止,酒與人的魅力也到了巔峰。如果主人欣賞的是你摔得越多我越高興,這個風俗也就無可厚非地站住了。
我猜想應該只有在酒館裡摔。都是一堆男人,都是一群酒仙。沒多少拘束,有多大的力使多大的力,有多少碗摔多少碗。既然來了,都不當這個孬種,不輸這口豪氣,摔了碗,掏錢就是。好在碗不是碗,就是一小土碟,二三毛錢,摔多少也不值幾個子兒,只要大家高興,主客盡興,值!
這摔碗也有講究,初來乍到的,使了吃奶的力往地上砸,帶著階級仇,民族恨一樣的,可碗砸地,還是整碗。按當地的規矩這要罰酒三杯,再砸三個碗。如果再砸不破,那可就麻煩大了。但我見到的瀟灑摔碗者,是喝淨後,亮底後,三個指頭拈著碗,輕輕從頭頂往後扔過去,一個漂亮弧線,碗自由落體,自然解體,四分五裂。那個美勁兒,那個姿勢,煞是有派。
說到這叫碗的土碟子,也不是瓷的,應是陶,口沿上了點釉,是防劃傷了嘴巴。酒通常也不是白酒,是土家人的米酒,度數不高。每次也不會斟滿,就一二口,喝了,摔了,再斟。就是白酒,也點到為止,不像如今通常的酒宴上,大玻璃杯上到滿,溢位才為敬,還要一口悶。土家人將一杯酒分解成無數“碗”,真的就是為一個氣氛,為多摔幾個碗,為讓酒館裡多有此起彼伏、噼噼叭叭的爆破聲,酒沒喝多少,碗摔了一地,圖個熱鬧。
摔碗酒在恩施也叫“biang當酒”,極有趣的名字。 biang當,是個象聲詞,東西落地碎裂的聲音。biang讀一聲,相當響亮。三五好友碰上了,說,走,喝biang當酒去!喝這酒一定是在農家樂,主要是在鄉村。矮桌子,柳木椅,冒辣泡的臘蹄子火鍋,少不了合渣、蕨粑、燻乾子、臘肉,還得有幾碟泡黃豆、泡辣椒、醃韭菜、蘿蔔皮、豆豉、涼拌側耳根。摔碗酒是草根的,下里巴人的,和泥裹土的,不是豪門盛筵裡的東西。我幾次喝此酒都是在村莊裡,一桌有幾個火鍋,煮得熱火朝天,自然會摔得天翻地覆,雞飛狗跳。主人說,摔吧摔吧,碎碎平安!
以頭換城也好,碎碎平安也好,都是藉口託詞,就是篤定了要摔這個碗,衝著“biang當”來的。因而摔碗要有這種摔碗的環境,要有這種摔碗的衝動和氣氛,桌上定不能有宵小之人。必是合性投意、割頭換頸的朋友才能湊一堆拼命摔一通碗,也沒有旁人呵斥你無禮粗野。我看如今只有像恩施這種外界少擾的地方才能摔這個碗了。山野莽漢,生性率真不羈,待客如火。想起他們的山歌:“皇帝老兒管得寬,管得老子想發癲。”山高皇帝遠,我兄弟們想摔就摔了,癲就癲一回,你又能把爺怎樣?在許久以前的年月,土司要女人們的初夜,官家要老百姓的糧稅,土匪要鄉親們的錢財,生活再怎麼苦,酒碗還是要摔的。這就是強力的生存哲學,男人們不摔幾個碗夠不上巴人後裔白虎血脈,有時女人也摔。摔得稀里嘩啦,轟轟烈烈,這陣勢,就是一個破壞,激烈的、報復的、兇狠的、果決的、壯美的破壞。以破壞完成感情,完成性格,完成民風,完成人生。摔的那個勁頭,就是寧為玉碎,不為瓦全的精神。不破不立,大破大立,重建一個自我,砸掉一個窩囊廢,成全一個純爺們。
楚之蠻,巴之雄,野風烈土,敢作敢為。生活其實是在傳統無形的道德桎梏之下,人的行為被無數的觀念鎖鏈鎖住了,一刻的衝破與爆發,有生命的新境。
往往大山大景之地,會有大俗大性。沒有區眉小眼的規矩,不來精雕細鑿的謹慎。豪氣干雲,擲地有聲,想砸就砸個稀巴爛,這才是做人的真性情。
但也聽說,此俗隨著旅遊的推波助瀾,有愈演愈烈之勢,某家酒館一天要摔一萬個碗。滿地狼藉,不堪入目,驚心動魄。這些碗沒有萬年不能迴歸泥土。如果後人發掘,會恥笑我們是個縱酒肆色,盡情享樂,毫無節制的時代。如將其回收,碎成瓷粉,或者乾脆與水泥一起,鋪成大路,也算是廢物利用。但我建議,若要儲存此俗,最好是做成泥碗,即可降解。但摔聲不脆,不葷不素,不如不摔,食客掃興,生意不興,如何是好?
讓人又恨又愛的摔碗酒!